第75章 Long Play(中)

Shrimp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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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隅并不喜欢冬天下雪的塘市,风就像刀子一样刻薄地切割人的脸,那些雪也是,当你走过树下,起风的时候,雪会劈头盖脸地打在帽子上。

    有一段路他始终不愿意走,总是绕开,主要是蒋舒柔在这里出了车祸。

    那些雪被堆积在一起,环卫工的大扫把扫成一团,看起来就像隆起来的人形。

    李隅把她的锁打开了,她转身就跑,李隅去抱住她的小腿,哭着说“别走,别走。”

    但是没有用,被挣开了,她从二楼跑到一楼,再从一楼跑到花园,然后夺门而出。她好像是刚长出脚的新人类,如此欢欣地适应着一双脚的存在,但跑起来却没有任何的踉跄和迟疑。

    反倒是跟在后面的李隅摔了好几跤,他那时心中产生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预感,他极有可能,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。

    也确实没错,她跑到马路中央忽然一动不动,然后被卷到货车底下碾死的。

    应该算是自杀才对,但是巧舌如簧如李胜南,他从家境贫寒的货车司机里手里也薅了最后一把羊毛,不放过任何一个敛财机会。

    他带李隅去生意合作伙伴家里玩的时候,经常乐此不疲地向他们兜售自己的家事,声泪诉下。

    “我对她还不好吗?我觉得大家应该都有目共睹……”

    “舍不得送去精神病院,怕她受伤害……”

    “其实是产后抑郁,这么些年来一直这样。精神病还有抑郁症……伤害孩子……自杀……右佐匹克隆……三盒……她自己要去死,还喂给孩子了足足七粒……他以前其实不嗜甜的,心理阴影……因为那个药……”

    “实在是万不得已,只能锁在家里面,但还是没想到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总是有人递纸巾给李胜南,因为他实在哭得十分真情实感,一个对亡妻饱含深情的男人,无可奈何,令人扼腕叹息。

    李隅一边听一边吃糖,腮轻微鼓动着,面无表情,只是在迷恋味蕾上传来一丁点甜的味道。

    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可怜的不行。

    右佐匹克隆,蒋舒柔给李隅数了七颗,白色的,他很乖,妈妈说什么就做什么,一颗颗服水全吞了,吃完之后舌苔上反过来的全是浓烈的苦味。

    李隅在睡梦之中,感觉头十分昏沉,再没尝过比那更苦的。他想喝水,并且有种想把舌头立即割掉的冲动,胃里在痉挛烧灼,头晕目眩,他感觉自己要马上被撑爆了。

    蒋舒柔自己还没吃,又马上后悔了。药片撒了一地,开始用手扣李隅的喉咙,让他全吐都出来,但却已经叫不醒人了。

    李胜南进来了,她幡然醒悟,去跪在他脚边磕头求他去救人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个恶魔吗?哎呦,怎么又要求一个恶魔去救人呢?说孩子跟我一起过会长成第二个我,活着不如跟你一起去死,你以为我刚刚都没听到啊?是不是!!”

    他揪着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,也不去看旁边躺着的孩子。

    蒋舒柔眼泪一直流,像是终究放弃什么似的,气若游丝道,“是我做错了,你想要的东西我全都给你,我去见爸爸,合同也都签,就求你去救救他。”

    “早这么说就完事了。”

    他把地上李隅抱出去了。

    李隅仍在吃糖,还在听李胜南一个接着一个虚假的故事,鳄鱼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,很能唬人。

    他听李胜南讲话必须吃点甜的,不然会想起满嘴的药味,还有管子胃里的烧灼感。

    关于虚假,阮衿也同样深有体会。

    塘市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,至少不是散文中所写的,他以前没经历过冬天,经历了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喜欢这个季节。

    低温让手指和脚趾斗被冻得像萝卜一样,到处都在建设施工,街道上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,互不关心。

    他们全家缩在梧桐街棚户区潮湿的出租屋里,这里到处都是一股腻腻的泔水味。

    冯蔓每天化妆,穿裙子,早出晚归的,有时候赚到钱就买些热乎乎的炒菜回来,没多少钱就是几包速食泡面。

    阮衿不知道她出去做什么,应该是在打各种零工,不然钱也不会来得这么断断续续。

    再后来就是阮衿自己在家学着做饭了,总是买着吃实在太贵,他把冯蔓给他的一分钱掰成两半用,去菜市场买些边角料,阮心想吃肉,他也只能咬牙买点最次的。

    刚来塘市的时候阮衿没有上学,他也不敢跟冯蔓提这件事,他不再喜欢往外跑,因为外面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,没有山没有水,有的只是无尽的钢铁森林。他从没心没肺变得单薄,懦弱,胆怯,只能反复看自己的旧课本,偶尔去附近中学学校门口徘徊,摸着那些黑色的铁栅栏,朝里面探看,看他们整齐的蓝白色的校服,看他们意气风发的面孔。

    他在收废品的老头那里淘书,有一次有很多漂亮的硬壳精装书,说是从最有钱的别墅区那里运来的,有一家的女主人过世了,所以她的房间都被搬空了,这些书都是不要的。

    阮衿花了几块钱,买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。

    书上带着淡淡的香气,还夹着叶子样的书签。

    有一回被冯蔓发现了他在偷偷读书,就问他还想不想上学,阮衿没有犹豫,说“我想。”

    冯蔓就冷笑,“以前有机会不好好学,现在他妈的什么都没了,你又忽然之间开窍了。”

    骂归骂,没到一个星期,冯蔓给他带来了新书包和校服,说是可以去读书了。

    起初阮衿还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成的,等到后来某一天,他发现冯蔓矮身进了接管招生的主任的车里,才发现这件事原来是这么办成的。

    她穿高跟鞋,丝袜,披着假皮草,进门和那些beta或者alha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脱衣服。

    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向来都是敏感又自尊心强的,更何况冯蔓对他从来不避讳,她穿得越来越花枝招展,暴露的吊带裙,肩头是雪白的,洗完澡之后头发湿淋淋,胸口和锁骨上覆盖着交错斑驳的红痕。

    阮衿简直要被她给弄疯了,就直接问了,“你是不是在给我们学校主任当小三?”

    结果冯蔓否认得很快,“谁?只是睡过几次,让他在学校关照你一下,免得你受欺负,而且他都没给我花过钱,我怎么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人生信条是,人往高处睡,水往低处流。这次和中学招生办主任睡觉,那下一次怎么也得是大学教授,这就是她的价值追求所在。她先前不和村子里那些种地的男人睡觉,一是怕他们家里伴侣上门来找麻烦,二来也的确嫌弃这些人,觉得他们配不上自己,可绝不是因为什么贞操问题。

    阮衿问她,“你心里还有爸爸吗?”

    冯蔓那双大得像猫咪的眼睛瞪得圆圆的,在他后脑勺上猛地扇一巴掌,“要不是心里有他我会带着你和阮心两个拖油瓶一起活?我早就把你丢在塘市的火车站里了,让你们俩捡垃圾去……”

    她把自己青春美好的肉体当做榨取金钱的工具,阮衿起初只是安慰自己,她只是换男朋友的次数比较频繁,总有一天会安定下来的。

    但她的确就是和“妓”没有分别,学校里的同学也都那么说。尽管阮衿稍小一些的时候是个小话痨,但在这里他没有一个能讲话的朋友,曾经觉得有趣的话题在这些时髦的北方人眼里都很老土。而且他身无分文,不能和同学们出去各种需要消费的地方玩乐。

    这些差距把他那些上学的兴奋迅速地浇熄了下去,并且还在那些灰烬上踩了一脚。

    如果阮清荣还活着的话,可能阮衿的心思依旧不在认真学习上,但是现在好像不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,就完全无处可放的了。天下之大,但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处倘若未来的日子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,他必须先好好学习。

    他越发像个怪人,成天穿校服,讲少量带口音的普通话,认真上课,写作业,桌肚里塞一本厚厚的圣经,课余时间会拿出来读,上面还有小孩子的涂鸦。

    阮衿唯一结识朋友是梁小颂,他是自己的同桌,成绩不算好,头发总是毛扎扎的,就像一盆多刺的仙人掌。

    他起初对阮衿说的最多的话是“把某某作业给我抄”,“考试的时候把卷子放这边来点,听到没有。”起初阮衿稍有不同意,他就拿“我爸可是警察,你不听我的,我就把你们这种外地人统统赶回老家”之类的话来压他。

    阮衿其实还挺想回老家的,而且他也不是畏惧梁小颂,就是逐渐变得无所谓起来,已经习惯到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。

    他写完一本作业就交给自己的同桌,考试的时候也会帮他作弊,梁小颂觉得他很顺从自己,心里也觉得十分痛快和满足。于是他对外则宣称阮衿是他的小弟,听到有人说他和他家里人的坏话,有时候心情好也会帮忙揍人。

    当然,阮衿还是那副“我其实什么都无所谓”的态度。

    就这么过去了许久,期末的前一天梁小颂对他说,“暑假你来我家玩吧,你帮我写作业。”

    阮衿点了点头说,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来塘市这么久唯一一个朋友,虽然关系有些许畸形,但是除了梁小颂之外,竟然没有人再同他说话了。真可怕,寂寞才是最为可怕的怪物,它让阮衿对一切的感知都变得古怪起来。

    他不想回家看到握着笔在他书本上乱涂乱画的阮心,或者在梳妆台前面努力束腰挤出低胸的冯蔓,更也不想面对书本之外的真实世界。阮衿宁可在学校帮一个人作弊,写作业,被一个人时不时恐吓,威胁,取笑,打压,也不想没有人跟他讲话。

    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跟这个格格不入的城市产生一丝联系,而不是通过那些菜市场的烂菜叶子,发臭的猪肉,还有泔水。

    梁小颂有当警察的爸爸,拥有把外地人赶出这座城市的权力,他非常羡慕。

    到暑假的时候,他带着六岁的阮心去到梁小颂家写作业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你怎么还有个妹妹啊,都没说过……”梁小颂的脑袋躲在门后面。

    “她很乖,不会吵的。”阮衿也不想带阮心来的,但是她太黏人了,假期里不允许阮衿离开她的视线范围。

    “不吵不吵哦。”阮心把手捂在嘴巴上面很轻地说,她在重复着哥哥之前对他说的警告的话。

    梁小颂挠挠自己的脑袋,就放他们俩都进来了。他家并不大,两室一厅,等母亲肚子里那个小的出生了,可能还得再改一间房,但在塘市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,已经属实很厉害。

    梁小颂给他们开汽水,拿冰棍,又给阮心找了些蜡笔画画,自己则坐在软垫上打游戏。一直到傍晚,梁小颂妈妈许阿姨拿钥匙拧门回来了,她的肚子还平着,但是最近在备孕,想怀个二胎,所以手里拎着的都是好菜,鸡鸭鱼肉虾之流。

    她人也很和气热情,叫阮衿和阮心留下来吃完饭。

    晚上,梁小颂的父亲梁松也回家来,他好像因为在忙一桩案子而变得很疲惫,吃过饭就匆匆回屋睡觉去了,连澡都没有洗。

    阮心很久没吃过一顿好饭,她吃得像小猪仔一样,撑得要哭,饭后许阿姨给她吃了消食片,不一会儿就瘫倒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
    于是很自然的,阮衿就被留下来过夜了。

    阮心在外面皮沙发上睡,而梁小颂睡床上,阮衿则打了一层软软的地铺。

    他的卧室就是那种普通男生的,梁小颂关上了门,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,鬼鬼祟祟地打开,他看着阮衿,脸上渐渐浮出笑来,“诶,阮衿,你看过片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那种片,oga和alha的,你有看过吗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不想看。”阮衿从没有看过,他也不想看。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,可是现在只想装不懂。

    他拿薄薄的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,听到梁小颂扫兴地呼了一声气,把电脑“啪”地关上了。

    有一种隐秘的不安开始蔓延,而那随后也的确发生了。到了半夜,阮衿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阮衿感觉有一只手抚摸到他的后背上,然后流连在腰上。

    梁小颂像个蛇一样蹿到他身边,他听到他说话,热气呼哧呼哧地往耳朵眼里蹿,“你让我爽一下吧,你用手帮我,或者腿和嘴都行。”

    阮衿马上从地上掀开坐起来,他把台灯打开说,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我小弟嘛,不是我说什么都听?”梁小颂狐疑地看着他,“兄弟之间嘛,我待会也会让你爽的,别这么小气。”

    但是阮衿就是死活都不同意,他站起来要走,被梁小颂耍赖似的按在地上抱住了,他还觉得阮衿是在闹着玩儿,“我们是好朋友吧,弄一下,不会掉块肉……”

    阮衿挣扎的很厉害,他刚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所建立起的联系又断掉了,什么是朋友?他觉得自己很难挣脱出来,他和冯蔓那种底层人,好像就只配用这种方式和他们产生联系。

    “你别动了。”梁小颂又想用那种惯用的话来压阮衿,“我爸爸是警察,你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次阮衿说的是,“那我爸爸还是消防员呢。”

    气氛像凝结的冰,再度僵硬起来,梁小颂看出来阮衿很强硬,但是自己下面同样还有点反应,他还不想半途而废。忽然间,房间没上锁的门被推开了,橙色光打在阮心周身,投一道小小的影子,她把手指竖在自己的嘴唇上,迷迷瞪瞪道,“不吵不吵,我们说好要乖的……”

    阮衿想起自己妹妹还在这,便更是把梁小颂一把推开,抱着阮心就往外走。

    或许因为动静实在太大,把许阿姨也吵醒了,他正在换鞋的时候灯光大亮。

    女人穿着藕荷色的睡衣走出来了,拖鞋在地板上走出啪嗒声。梁小颂原本还想追出来,一看惊动了他妈,到底也不敢从房间出来,只是悄悄阖上门躲了起来装睡而已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这么晚忽然要急着回家去?”

    阮衿一看她和善温柔的眉目,就无端生出点委屈,“我睡在地上,梁小颂他刚刚想……”

    许阿姨估计也是很聪明的,她只听了只言片语,差不多能想清楚发生了什么。她的眉头挑了一下,从鞋柜上拿下自己常用的钱夹,数了好几张粉红票子出来,塞进阮衿手里。

    她做了和阮心一样的噤声动作,手指竖起在唇上,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像在说“不吵不吵,乖乖的”。

    “阿姨给你拿着买点吃的,小颂就是跟你闹着玩的,这件事情,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好不好?”